文:伊恩・麦克尤恩(Ian McEwan)
几周过去了米兰妲才有时间帮忙设定亚当的个性。她父亲病了,她经常去索尔兹伯里照顾他。她得写一篇论文,探讨十九世纪的谷物法改革以及它对赫里福德郡某城镇某一条街的影响。一般称之为「理论」的学术运动以「秋风扫落叶之姿」袭卷了社会史——括号中是她的原话。她念的是一所传统的大学,以传统的描述方式讲述历史,所以她不得不选择一种崭新的语汇,一种崭新的思惟方式。
有时,我们一起躺在床上(龙蒿烤鸡那晚极为成功),我听着她埋怨,尽量装出同情的态度。直接假设过去的任何事情发生过已经不再是适当的做法了。唯有需要考虑的历史文献,以及不同的做学问方式,以及我们自己和这些方法的变动的关系,一切都取决於意识型态,取决於和权势财富、种族、阶级、性别、性取向的关系。
这一些我都觉得没那麽不合理,但也没那麽有趣。我没说出口。我想鼓励米兰妲去做她所做、想她所想。爱情是慷慨大方的。况且,用证据来看以前发生过的事,正合我的脾性。在新的制度中,过去的分量变轻了。我就正在重塑自己的过程中,急於遗忘自己最近的历史。我愚蠢的选择都抛在脑後。我看见了跟米兰妲共度的未来。
我正接近初入中年的海岸,我在反省评估。我每天都活在我的过去所馈赠的历史证据之下,而且越积越多,这些我意图抹杀的证据:我的孤寂,相对的贫穷,可怜的生活品质和益发黯淡的前景。在生产的方法以及其他上面,我的立足点在何处?我会说是一片空茫。
我买下亚当是否更证明了我的失败?我不确定。凌晨醒来——在米兰妲的身边,她家或是我家——我在黑暗中召唤从前铁轨会用到的那种杠杆,可以转换轨道,把亚当送回商店,退款到我的帐户里。天光一照,事情就变得更含混或是在细微处更不同。我没跟米兰妲说亚当说过她的坏话,我也没告诉亚当米兰妲也会插手他的个性设定——像某种惩罚。我鄙视他的警告,但是他的心智令我着迷——如果他所拥有的是心智的话。他的外表帅得犯规,而且他会自己穿袜子,还是个科技上的奇蹟。他很昂贵,但是这个布线俱乐部之子不能放他走。
我在卧室里弄我的旧电脑,不在亚当的视线之内,我敲下了我的选择。我决定了,隔一个问题回答足以像一种随机的合并——我们家庭自制的基因改组。现在我有了方法和夥伴,我轻松地着手,第一步就隐隐然带着情色的性质;像是在制造孩子!因为米兰妲也插手了,所以我就避开了自我复制的问题。基因的暗喻很有帮助。扫瞄着那一堆白痴叙述,我勾选的多少是类似自己的选项。无论米兰妲的选择也一样,或是不一样,我们都会制造出一个第三人来,一个全新的人格。
我不会把亚当卖掉,可是「不怀好意的骗子」一语仍然让我愠怒。研究手册时,我读了紧急关机的那一则。就在他的後颈上,发线的下端,有颗痣,只要按住三秒左右,然後施压,他就会关机。但是什麽也不会流失,无论是档案、记忆或功能。跟亚当独处的第一个下午我始终不愿意去碰他的脖子或身体的任何部位,我一直忍到和米兰妲的晚餐顺利成功之後。我那天下午在萤幕上赔了一百一十一镑。
我走进厨房,盘子、锅子堆在洗碗槽里。为了测试他的能力,我大可叫亚当去清洗,可是我那天的心情飞扬。只要是和米兰妲有关的都发光发亮,即使是她在夜深人静时作恶梦把我惊醒。我摆在她面前的盘子,那支进进出出她嘴巴的幸运叉子,印着她弓形唇印的酒杯都是我的,只有我能触碰清洗。所以我就动起了手来。
在我後面,亚当坐在椅子上,凝视着窗外。我洗完碗,拿毛巾擦手,一面走向他。尽管我的心情舒畅,我还是不能原谅他的不忠。我不想听他还有什麽话要说。有些普通的规矩他需要学会——对他的神经网络来说算不上是什麽挑战。他在经验法则上的缺点促使了我的决定。等我了解更多,等米兰妲完成她的选项,他就会回到我们的生活中。
我保持友善的语调。「亚当,我要先把你关机一下。」
他转向我,愣了愣,歪歪头,再歪向另一边。这是某个设计师对意识的诠释。後来这动作会惹我不高兴。
他说:「请见谅,不过我觉得这不是好主意。」
「我已经决定了。」
「我一直在享受我的思想。我在思索宗教和来生。」
「以後再说吧。」
「我想到那些相信有来生的人会——」
「够了。不要动!」我朝他的肩膀伸手。他的呼吸吹在我的胳臂上暖洋洋的,我猜他如果朝我动手,就能像折牙签一样折断我的胳臂。手册上以粗体字引述了以萨.阿西莫夫 [1] 不断被重复的机器人第一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袖手坐视人类受到伤害。」
我摸不到想找的东西,就绕到亚当背後,果然,就如手册上所载,发线下有颗痣。我把手指放了上去。
「我们可以先商量一下吗?」
「不行。」我加重手劲,他发出最幽微的一声叹息,肩膀垂了下去,但仍睁着眼睛。我拿了张毛毯把他盖住。
关机之後的几天,我满脑子想着两个问题:米兰妲会爱上我吗?还有,英国舰队进入阿根廷战斗机的防御范围後,法国制的飞鱼飞弹会击沉英国军舰吗?我入睡时,或是早晨仍在清醒与作梦之间徘徊的几秒钟内,两个问题结合,空对舰飞弹变成了爱情的箭。
米兰妲让人倾心和好奇的地方在於她总是轻轻松松就做好了选择,率性放纵地踊身跃入事件之流。她来晚餐那晚,边吃边聊了两个小时之後,我们做爱,因为亚当而关上了卧室门。然後我们聊到深夜。就那麽简单。她也可以在吃过龙蒿烤鸡之後亲吻我的面颊,回到楼上她自己的公寓,在入睡之前读本历史书。对我而言是意义重大的,是我的希望得以立即实现,对她而言却是愉快的享受,毫不意外,是在喝咖啡之後一次额外的欢悦。就像巧克力。或是一杯上好的果渣白兰地。